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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润宜都

山岔窝
发布日期:2024-03-25 来源:潘祖德 编辑:宜都融媒体

文 潘祖德

云台观,雀儿头;土地岭,凉井沟;山岔窝出口葫芦丘;葫芦丘里捉泥鳅,见谁逮谁滑溜溜……

不知谁编的,儿时只要参与跳绳、踢毽类游戏,这些胡拼乱凑的顺口溜张口即来。过去,民间不认为这是“文化”,统称此般油腔滑调的段子为“油裹八道”。孩子无忧无虑,小手一牵,有空便乐,而且没完没了,随着活跃的节奏,一直念叨你落败才会住嘴。

这种奇特的童谣文化,伴随趣味性活动,古往今来长盛不衰。幼孩儿理解力不够,记忆力却出奇地好。许多朗朗上口的歌谣诗赋,难解其意没有关系,紧跟小伙伴诵读就行。文头几句例外,几个关键词全是老家地名串烧,形象通俗,极易引发童子们的记忆联想。

家乡一景

家乡鄂西南,地图上已浓缩成小甲片。处于丘陵地带,距离长江仅四十分钟车程,我一直觉得老家是大山与江南平原过渡带。

小时候,总想探明家乡丘陵形成的未知原理,但从老人那里所获的,总是一些古怪的神话故事。什么仙术移山、精卫填海,一代代传说有滋有味,最终想告诉你,家乡低矮的小山是用神鞭赶过来的。天神累了,在此歇脚漏土垒成山包,唤起我们对自然的无限想象。

其实,家乡地名大多与山水关联。印象中的老家很少缺水,近二十年也就旱过那么几次;而更多时间,是每隔几天都会雨露均沾。山谷相间,自然形成纵横交错的沟壑与农田。有了山洪,地面沙土席卷各类有机物,尔后沉降于平缓处。年复一年滤水处种植旱粮,烂泥堆积堵住地漏,先民们便在平地间筑起一块块水田,播种稻子。

家乡风景如画。择其一座略高的山峰,支好画夹,伸出长长的画笔,用不了多久便勾勒出风光雏形。状若镜屏的云台山作背景,雀儿头、长岭、薄刀岭等,向着东、西、北三个不同方向舒展的峰脉,恰似屏风下的稳稳基座。星星点点,幼儿园孩子手牵手游戏般的低矮山包,千百年视蜿蜒的溪流、明净的池塘为玉带、为明珠,滋润守护其间密布的良田,清秀、美丽中不乏淳朴。一代代百姓赓续奋斗,在这片热土上没有留下自己的芳名,却传承着一连串地名和故事。

自古农耕,乡村地名也蕴藏丰富的农耕文化色彩。走进老家任一农户,你不难打听到附近一片山林和耕地的大名;像城镇居民一样,生活久了必然知晓每条街巷的名称及方位。静心品味,家乡地名真还种类繁多、各具特色:或据外观形态冠名,多嵌“冲坳包岗”等字样,如碾盘冲、断山坳、枫树包、跑马岗;或就显著特征冠名,如河道急弯处易发洪灾的“淹水屋场”、拆除建筑的空地叫“XX庙”,还有称“XX桥”“XX祠”的;或以客观事件冠名,某年农户建房,后发现有误,欲扭门向补救,结果成了歪门,日久便落下个“歪大门”名号;或用自然天象冠名,如频遭雷击的葫芦状山丘,百姓赐个奇幻之名,称“金线吊葫芦”;或借流传神话冠名,未知何朝何代,一荒无人烟的密林深处,据传有好事者窥见夜游仙女轻歌曼舞,一数不止七个还是九个,于是便烙下神秘恐惧的印迹——“九姑娘湾”。

山岔窝实景

山岔窝得名,显然属于其中的首类。雀儿头余脉延伸下来,三面分岔环绕的小山,夹击低洼成窝状地。还有一种说法,管山岔窝叫“三岔窝”,理由是这个撮箕状的山湾,背靠东南面向西北,出口有三条岔道:东边通往五童庙,西南可及张家祠,西北正对双河桥。村民释义各有道理,而我更觉得“山分岔”名由可信度高。老屋距山岔窝一里多地,这里留下我和童伴们打猪草、放牛羊和闲耍的足迹。

打夯现场

如今的山岔窝以茶地为主,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。这里除了坡田种植旱粮,还有一片梯级分布的水稻田。为了保水,父母那代人还在湾子里筑起小堰塘。至今记得,母亲和一帮姐妹修堤打夯叫号子的情景,当时领头的妇女是陶家幺婶,她的声音最为洪亮——

全都有啊,嗨嚯……拉起硪啊,呀嚯嗨……沉住气哟,哦豁啦……看下边哎,咦呀嗨……加把劲啦,嗨嚯……快压平呢,嗨啰……掉个头来,嗨嚯嗨……最后一圈儿,呀嚯……吔阳吔吆咦呀嚯……

一块方石,四角打孔系紧麻绳。四周围站多人,随号子有节奏地扯起石夯。一上一下拍打着地面,让堰堤结实无缝,蓄水不漏。

我去山岔窝有两条道可走。抄近道要从“歪大门”屋旁的斜坡路进湾,然后翻过一个不算高的山脊才能到达;另一条路稍远却很平坦,过“歪大门”房前西行至“金线吊葫芦”处,折弯南进200米即达。也就是说,去目的地一近一远两条小路,都必经“歪大门”。

地名乃约定俗成的地理实体代号,也是古老的社会文化现象。地名雅与俗,并不影响其远近传播及识别功能。“歪大门”地名由来已久,且声名远播。即便今天仍有生活在遥远的老乡熟知其名。

缘于同组,又常去三岔窝干活,路过“歪大门”成为家常便饭的事。小山脚下,一群土木结构的民居坐东向西,一条清澈的溪流绕经北侧。房溪之间,留有不足一分田水面的池塘,夏季全被浮萍与藕叶覆盖,偶见龟、蛙从严实的绿植缝隙探出头来。跟池塘并列,接近房屋和树林的,是一大片生长茂盛的桑树。桑林与池塘中间夹一小路,一头对接过河的几块搭石,另一头通往“歪大门”的几户人家。

“歪大门”住户,在当地算得人丁兴旺的家族。内住一德高望重的长者,人称“洪爷”。洪爷健在那些年,留给人们的印象大体如此:七八十岁年纪,肤色黝黑,古铜色脸;老人衣着朴素,爱穿捻绸或家机布织物。儿时常见洪爷野外放管羊群,他套着粗大的“左转弯”男裤,随手携带捻蚕丝的物具,其勤劳姿态,至今留存记忆深处。

炎炎夏日,强烈的阳光就像舞台射灯,山岔窝被三面环绕的层层山峦,不停切换着光影。上午凉东晒西,下午凉西晒东,总会旋留出半幅阴凉;即便到了午间,整窝被直射,一大片竹林也能凑数,确保进湾劳作的人,全天享有蔽荫庇护。只是躲在树上的大小知了,还有密林深处的斑鸠并不停息,没完没了地鸣咕释放出烦热的噪音。

老人牧羊

洪爷沉得住气。一阵吆喝驱赶,二十多只羊竞相挤上了坡。坡上杂草丛生,亦无集体农田,在这里放牧不用太操心。已是下午,老人选定一阴坡清凉处,不紧不慢地,从腰间取下随身折挂的小木凳。生活在贫困岁月,营养不算好,上了年纪的洪爷,身子骨硬朗却未显肥胖。几根泛黄的木支架,三四条磨旧的帆布带,构成可支撑洪爷身躯并随他移动的“座驾”。落坐后,他从布口袋里掏出一团软绵绵的蚕丝,还有相关的几件物具,准备继续重复他熟悉的独门工艺。这是老人家多年成就的手工绝技,与村妇农闲织毛衣、纳鞋底近似。

羊群偶尔传来“咩咩”的叫声。洪爷静静仰望前面的山坡,可能是判断羊群所在的方位,抑或在目测距离的远近,而手里并不耽搁自己抽丝剥茧的“副业”。种桑养蚕,捻纱织布,想必是洪爷的拿手好戏;放在今天,饱经风霜的他一定是榜上有名的非遗传承人。

缫丝工艺

洪爷的手工活儿,能在野外做无疑是公开的,这也为小不点零距离观察提供了方便。老人的布袋有一根细绳封口,故曰“紧包袋”,放进去的东西不担心掉出来。见他从口袋里掏出小物件,一泛黄的铜锥体格外亮眼,早忘了这玩意的名称。只记得洪爷手持一团蚕纱,其中一股细丝穿过这下垂的铜锥。他双手不空,一手捧着,一手不停捻着那根绷直的纱线。随着丝线加长,另一头则会缠绕在备好的梭子上。当时仅知这是“捻纱”,后来才明白术语为缫(音sāo)丝。

种桑养蚕,煮茧取蛹,这些工序对我来说并不陌生。而剥茧抽丝和缫丝染纱,的确是我们难于遇见的。从洪爷的手工活,联想到他穿上身的随风飘逸的丝绸衣裤,引发我一探究竟的极大兴趣。

洪爷不停地捻着蚕丝,顽童们也好奇地不停追问。他告诉我们,想收获一根丝线很不容易,至少得用上30到50颗茧;成熟的丝线也很纤细,要出一斤线得用上两三千颗茧。这样推算,如果是三四两重的一件丝织衣物,就需耗费八百到一千多颗茧子,难怪老人会养那么多蚕,还种有那么多桑树。而且,原始丝线还只是半成品,后续经过漂白、染色和风干,才算是能织衣的成品。就连过去的染料,也要从有色植物中提取,材质生态无害,色彩艳丽优雅……

真不容易!洪爷身裹宽松的“左转弯”裤,有一条全是风吹轻飘的本色丝绸,想必这是他夏天最凉爽的至爱。全裤结构简单,上肥下瘦,无裤袋、无腰褊及任何配饰。因裤腰、裤裆肥大,穿用时一般将腰间多余部分向左折叠,再用绳带系结,故而得名。那时,如此穿戴的老人并不多见,不少过往的学生也萌生好奇。我一发小同桌,在语文课上用“妥当”造句,竟直抖猛料:放学见山岔窝赶羊的爷爷,穿个裤子是大妥当(裆)。喷得老师忍不住躲室外蹲地狂笑许久。

当然,我们和洪爷平时交流的话题,也远不止“捻绸”与“妥裆裤”之类。什么金线吊葫芦、九姑娘湾的传说,什么溪沟的独石桥为何人所架,还有许许多多发生在山岔窝附近的古老史话,都成为我们打破砂锅问到底——“还能装几升米”的追解之谜……

夕阳西下。洪爷的捻纱动作依旧循环往复,只是不知不觉中,原本阴凉之处,又一次铺满落日的余晖。老人的身姿,也被斜射的阳光映出长长的影子。山岔窝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再一天天回来。

作者简介



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学校文化研究会会员,宜昌市作家协会、宜昌市散文学会会员,宜昌市职工阅读与文学创作“金书签”优秀会员,宜都市故事学会执行主席。作品散见报刊网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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