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地貌,以丘陵、溪谷为主,湾冲平地见缝插针。云台山鹤立鸡群,海拔不足千米,却像一位长者,势压群雄,尽显威仪。
云台山顶古建一道观,香火云集,故称云台观。后因破“四旧”建筑被毁,守观道士作鸟兽散;再以后整座山被唤作云台观,新旧地图亦标注同一地名。打开等高线图,锁定云台观为核心地带,阅者不难发现这山的四周,圈圈环绕疏密有致,山脊山谷一目了然。
云台观距离城镇并不远,也是宜都市枝城、松木坪、王家畈“三镇”界山。若选晴空佳日,攀顶远眺,陆城工业园、枝城长江大桥尽收眼底。山民居山护山,云台山下的小山名皆自然而冠,雷劈岩、薄刀岭、长岭岗、雀儿头名符其形。跳出云台观云台,这里青山幽静、流水潺潺,四季现花、鸟语绵绵,乃市民喜爱的登高瞭望台。
春夏秋三季,云台山相对热闹,人员活动频繁。入冬后,这里进入收藏季,似乎特意安排山神卸妆规避寒冷开始短暂的休眠。
立冬节气,意味着整体步入冬季,可神州地域之广,阵线之长,天公也实难统一。书面入冬,事实却相差悬殊,是各吹各的号、各唱各的调。很多年份冷暖起伏,或节到气不到,或气到节不到。
儿时,常闻乡民用歇后语骂后生“寒婆婆孙子打柴”,意指干事不靠谱的“背柴货”。多年后才明白,“寒婆婆打柴”是民间典故,是老祖宗观天象的传说。据载,寒婆是一位民间孝女,为给家中老人供暖越冬,她上山砍柴时遇寒受冻致死。这天恰逢农历十月十六,受感动的玉皇大帝,让寒婆起死回生,并安排她掌控人间冬季气象,为此规定:十月十六,若天气晴好,寒婆打柴成功,则预示当年冬天会雨雪偏多,寒冷;如果当天下雨或不便出门打柴,则预示为暖冬。
云台观的冬天,冷暖交替,过冬的柴禾一般不是问题。但也有特殊时期,上世纪五十年代末,为激活民族工业、减少对外依赖,掀起轰轰烈烈全民“大炼钢铁”运动。这里也不例外,在云台山顶架起小高炉,就地取矿,周边森林惨遭洗劫,大量木材,加上近采的煤炭,融于土法上马、得不偿失的钢炉“巨嘴”。当年参与劳动的长者陆奉清大爷心有余悸,健在时曾无数次忆及那些年人祸诱发的寒冬。
陆老是土生土长的薄刀岭人。岁月沧桑,从三十来岁目睹炼钢、造田,到五六十岁为周边煤矿运送坑木,他见证了无数次“毁林”行为。老汉印象中,解放初期的密林深处,獾、麂、野兔、狐狸应有尽有,冬天“赶仗”狩猎,一捕一个准。到了八十年代后期,别说稀有的生灵,就连狐狸也不见了踪影,一时谣传“狐狸上了四川”。
命运多桀。在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时,旱灾、洪灾接踵而至,山民的肚子总是挨饿,面黄肌瘦的人群随处可见。陆奉清的原配妻子,就是在那营养极度匮乏的年月,患上了可怕的肺结核,最终在三十六岁时,撇下丈夫和五个年幼子女撒手人寰,留给老陆一生的痛。
两年后的一个中秋夜,风卷落叶地上哗啦着想,山谷山腰的土狗上下呼应,阵阵嚎叫划破月空,距离陆家十来里地的长岭坡顿显阴森。一户陈姓人家突发大祸,家里的顶梁兄弟,在山北一所矿井中遇塌方事故落难,留下四个儿女。女主人一时悲切过度昏厥过去。
家乡民间自古传言,壮年丧偶称“半路断扁担”。还有一句俗语,宁死“做官老子”,不死“叫花娘”。陆奉清与命赴黄泉的陈家兄弟,本是多年的朋友。虽不同村,可在云台山下自然融为一体,四邻八方亲如一家。一家有难众人帮,闻讯赶来的众路好汉,很快凑齐打杂和抬丧的“八大金刚”,奉清便是其中一角。出人意料的是,两年后,经人撮合老陆与这家失去丈夫的胡婶牵手,搭成“半路夫妻”,而且一过妥妥三十余年,直到七十岁才听从孩子们意见正式领证。
这对半路夫妻,并不像人们理解的那种生活方式。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户,陆奉清年富力强。他话语不多,却心里清静,脸溢乐活,平时除了理顺自家农活,几乎包揽胡婶家的重力气活、农田技术活。他清楚两家困境,娃多母苦,没谁能领着他们快速脱贫,唯有苦挣。于是,他跟胡婶商定,两家生产合作,生活独立,经济分开。
陆家喂养耕牛,两家十亩多地耕田赶耙、育种下秧,到抢种抢收、托运归仓基本不用依赖别人。而且,事一干完老陆大多扛着农具牵着挂有铃铛的黄牛回家,只是在很累或者农闲时才会住胡婶家一宿。好些年,山上的住户都静观陆奉清举动,满以为他会撑不下去撂挑子。当然,胡婶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,为着苦命的孩子们,她每隔几天会背着自家猪肉、猪油和新鲜蔬菜,前往陆家做好吃的。两家九个子女互称兄弟姐妹,大事小情互帮互助。岁月更替,双方晚辈敬称二老为“大爹小妈”,娃儿们的婚事也是接二连三打伙共办。数十年的打理,让岗上岭下的乡亲无不钦佩。每至寒冬,陆奉清和胡婶总会有敬重他们的邻里请去吃年猪饭,以此褒奖这对跨越世纪的患难夫妻。
陈达威是胡婶的次子,也是长岭岗的一名壮汉。云台观的山山岭岭、沟沟坎坎,达威无所不识。上过矿山、贩过木材、跑过运输,如今又从事养殖业的他,熟悉大山秉性,也练就出坚忍不拔的意志。
村子进入搬迁式扶贫那年,胡婶家响应已由山上移居山下。胡婶下山不到一年,八十多岁的陆大爷积劳成疾,再也没能过来陪一会老伴。入冬后第一场大雪,胡婶闻讯老头卧床不起,就由小儿子陪同前往薄刀岭陆家。陆爷已失声说不出话来,黑瘦的脸上等高线般密集的皱纹凝成一团。见到老伴,他兴奋地睁开眼,露出左臂慢慢伸来两个指头,无力地捏着胡婶的手。胡婶含泪捧着老头冰凉的手,想用自己的热量传递给陆爷一丝温暖。陆爷微微一笑,这一笑引发一阵剧烈咳嗽,等平静下来,在场的亲人才发现老人已安详地合上眼……
陆大爹对陈达威的影响,从某些意义讲是超过母亲的。作为继父老子,达威尊敬他、信任他,从没有跟陆奉清任性、对立过。倒是真心盘算着,迟早有一天接过老辈们守山护林的大旗,凭着天然的绿色资源,开启种养殖业转型、退耕还林模式,极力维护林地环境。于是,达威协商村组和家人,保留山冲的几间老屋,还投入一定资金对住房进行修缮,想留住老家的“根”,心藏那份冬恋的美好记忆。
达威妻艳红是喝着雀儿头山泉长大的,十八岁时已出落得花容月貌。她家与陈家老屋仅隔两条山脊,从俯拍的图片看,窄窄的晴雨路构成大大的M形。瞧着路不远,可两家过去的交集并不多。处于荷尔蒙滋生的旺盛时期,达威在一个寒冬去邻乡的朋友家送情,途中偶遇这姑娘。返回上山,与美女同行一段羊肠小道,天寒地冻的路凌上冰渣,昔日小瀑布的流水已结成一排排冰挂。达威心细,走在后面时时提醒前面的女孩,有时上陡坡达威还主动伸出脚,为姑娘一步步搭上台阶。有了他的呵护,姑娘一路返回竟没有摔跤。就在这个冬天,达威心中迸出奇妙的火花,每晚入睡总思忖着冰花和红衣美女。
有一种羞涩,叫邂逅的惦记。失去网络和通信,大山的交流必须仰仗人的智慧和灵犀。艳红跟达威一样,相遇后心潮澎湃,碰见这样的实诚帅哥,不捞上手恐怕会留下几辈子遗憾。次年冬天,在深入了解之后,达威决定托媒说亲,双方家庭以订婚形式稳定这门亲事。又过两年,一对新人喜结连理,乐得奉清爷在胡婶家忙碌好几天。
自由恋爱的婚姻大多行稳致远。弹指四十年过去,达威已由当年的劲爆小伙成为饱经风霜的花甲老哥;从山涧小路娶回的娇妻,也渐渐熬成能独当一面的“当家富婆”。夫妇膝下两儿女,早已立家进城购房,三个孙宝聪明可爱,已在城区分别上了中学和小学。
胡婶随其他儿女常住山谷。过些天也会捎信,让老二达威接她上山生活一段日子。长岭岗对接雀儿头一片,这里林草富足、耕地肥沃,在做好环保的前提下,适当发展养殖业无疑是可行选择。在民间,早流传“家有千贯万贯,绳儿牵着不算”的说法,隐意是养殖业风险巨大,而陈达威无所畏惧,凭着过硬的技术和谨慎的态度,认真落实防疫措施,科学饲养,最终成为这一方率先“吃螃蟹”的人。
陆爷离去,胡婶梦里常出现老头的身影,而且随时间推移越来越思念,有时居然在喃喃梦呓中醒来。入冬的时候,胡婶喜欢长住岗岭老屋,这里不仅有儿子的事业成功,还有她无穷尽的情感寄托。特别到了霜冻或大雪封山那会,老人倚靠在门边,一览众山洁白无瑕、玉树琼枝晶莹剔透,那种美感无可替代。房间有柴炉取暖,达威夫妇为老娘冬夜保暖安睡也没少费心思,母爱赢得的福报充盈而甜蜜。
龙彪算得雀儿头山下成长起来的小字辈。他的家境殷实,念完职高学了电子技术就外出务工,前后已有十个年头。老婆同是云台山下薄刀岭人,虽属客乡却因同学早就心投意合。前几年,小夫妻在北方某城上班,孩子小曾携母北上带儿。父亲一人在家种田养牲口。
几年之后,小孩到了上学的年龄,家里灵活调整,明确分工,留守家乡的老两口负责照顾孙女。镇上的幼儿园和小学均有校车,龙彪爸每天早晨会将宝宝送往约定好的上车地点,下午又在指定位置接回女孩。龙彪母亲精心调理营养餐,让孙宝在家吃好早餐上学,傍晚等孩子回来一同吃饭。冬月来临,小两口返乡的日子也近了。想着女儿企盼他们的眼神,夫妻俩也是归心似箭。前些年没小车,回家时还拧着包“吧唧吧唧”踏过积雪。一年上头忙,不论收成厚薄,回家过年是老家的规矩。五口团聚,围炉话家常,彪哥一家暖意融融。
新冠疫情消失后,龙彪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——留乡发展。他的目标主要有两个:一是辅导孩子,二是照顾老人。这多年,女儿的学习没有掉队,好在遇上校内托管,每天能在老师指导下完成作业。可是,小神兽总免不了带回些疑难“杂症”,爷爷奶奶望着难题,要不就是瞎子吃芥末——干瞪眼,或者打视频向有文化的亲友求助。龙哥在身边自有一套招式,化解这类尴尬问题根本不在话下,即便作业再难他也会在线上找到答案。现实中,不少人觉得“老人易管孩儿难带”,落在龙彪头上恰恰相反,真正的心病却在如何照顾老人那里。
人吃五谷杂粮,总有生病落灾的时候。双边四老,龙彪心中存有各自的健康“档案”。务工在外,每个月难免有两三次电话询问,节假或生日干脆开视频,像远程医疗似的详细了解老人的身体状况。一直让他放不下心的,是岳母患有类风湿关节炎,犯病时手指、足趾和腕等多处关节肿胀、疼痛,受尽折磨,体质较差。医生也经常叮嘱过病人和家属,要关注天气变化,按时服药加强营养,防止病情加重。可老人没办法避开地里农活,身边缺少劳力,很多事还得上阵协助老头去干。龙彪夫妻回乡就业,这一局面大大改观,平时休假他俩总会带着孩子上薄刀岭,农忙季节还不忘调休待上几天下地干活。
龙彪孝老爱亲细节做得很到位。不管是过去务工回乡,还是现在就近创业,每逢寒冬宰年猪,他都会把四个老人接拢来,一起烤烤火、交交心,在他的眼里,双方父母一样重、一样亲。彪哥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时常保鲜,二人往返雀儿头和薄刀岭两家之间,通常不用车靠步行。特别到了冰天雪地,溜溜滑滑十几里,一路兴致互砸雪球、扯着冰凌,有一种觅寻童年的雅兴,也似乎回到初恋的岁月……
村无烟火只剩房,墙破田荒甚凄凉;回乡游子凝目望,五味杂陈心惆怅。不少人返乡,已见故土变成如今这模样,免不了会触发声声叹息。龙彪这样有心坚守乡村的年轻人,已实难可贵。很多人趁着城镇化建设加快的浪潮,早已跟风举家进城。乡野之家的园田、房子,还有年迈体弱的老人,似乎成为多余,或者可有可无,这哪是新农村建设的初衷。大力完善乡村配套建设,能留住更多有知识、懂技术、爱劳动的新型农民,才是当代中国式现代化推进的王道和策略。
乡野,青山秀水集合体,缘于爱的呵护,孕育自然之韵,衍生生态之魂。冬恋,冷中预热,严酷下赋予温馨,危机中蕴含新机。
漫步乡村小道。一辆缓缓驶过的小车里,正播放邓丽君的《冬恋》之曲,悠扬飘然——
寒风起霜降山顶,深秋已过去;寒云飞转眼已离,带走我的心。雁儿呀也向南飞,请你寄上我心意,告诉他深情依旧,就像翠竹长青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