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炳大叔的习惯
发布日期:2023-05-26 来源:潘祖德 编辑:宜都融媒体

□文 潘祖德

人的习惯往往是逼出来的,这一点恐怕早已不是哲学家的语言了。夕阳西下,我漫步在鄂西南老家小溪旁的沙滩上。

黄昏色彩由灰变为苍黄,继而褐黑。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,消失在山外天际时,一个熟悉而又远去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——他,就是云台山下一位早期“环卫义工”兰文炳,人称“炳大叔”。

炳大叔的家,背靠云台山下一座名为“雀儿头”的小山。

宛若大师绘制的一幅国画,这里山环抱着山,层次更迭背景鲜明;除了北方开阔有点缺口,东西南三方均为群山萦绕,状若牵手。

太阳下山永远是相对的。每临碧空如洗的晴天,家乡成片的低矮丘陵,就像幼儿园乖巧的孩子端坐在小凳上就餐。夕阳被村外远山遮挡得貌似严实,却有大量余光侧漏,雀儿头以上的层层山尖,聚光灯般照耀,突兀的高峰依然敞亮。放眼仰望,青松丛林绿、裸崖岩石白、电线塔架银等,色彩交相辉映。整个村子慢慢静下来,除有犬吠和暮归的黄牛哞叫,余下最悦耳的便是鸟语、蝉鸣和涓涓溪流声了。

天色变暗,农户飘起缕缕炊烟。年事已高的炳大叔,也开始奏起锅瓢碗盘“交响曲”。孤身的他,每天就这样静静生活在村子里。

儿时起,炳大叔留给我的印象是:寡言、微笑,常担着高竹系粪筐,提着长柄小抓耙走冲寻湾,捡粪积肥。娃儿们也知道,炳大叔是村里五保户,体弱有病队里才安排他干这活,劳动方式相对灵活。

父母常管教我们,不许跟别人那样小瞧“捡粪的”;积肥有什么不好,劳动最光荣。见了人家,还非得要礼貌称呼他“炳大叔”。其实,避开炳大叔的时候,我们也会随口诵起那古老的指纹谣——

一螺穷,二螺富,三螺四螺住瓦屋,五螺六螺挑屎卖,七螺八螺打草鞋,九螺连考状元,十螺全当天官……

老人传教,指纹决定人生的命数。纹路椭圆封闭称“螺”或“斗”,纹路开放形如鸡称“簸箕”或“烧鸡”。满是簸箕的指纹也算富贵命,有一句“十把烧鸡银子挑起”就是寄意发财的。

见到拾粪的炳叔,群童起哄诵民谣,显然意在突出“五螺六螺”的影射之意。事实上,我们很少主动叫他。尽管炳叔那黑瘦的核桃脸,每天都挂着和善的微笑,可他一靠近,我们还是会捂鼻闪开。

炳大叔一直这样,四季装束都离不开腰间扎一块干净的蓝布围裙,用来遮挡衣服。高系粪筐很少离肩,抓粪耙子从不离手。每天拾得的鸡粪狗粪等农家肥,都是上好的有机肥料。论斤两集体记工分,再倾倒在指定位置储存发酵。长年累月忙碌着,炳叔还带动一批老年人出门捡粪,既为农田增收献力,也为村里净化环境立功。

等到责任田落户时,村民发现化肥板结农田,作物依赖性强,这才重新认识炳大叔的价值,并封他一个雅号“长寿牌吸尘器”。那时的炳大叔,已届古稀之年,乡亲们祝愿他健健康康享几年福。

我对炳大叔的好感,缘于念初二那年。每天上学,我要路过一条小溪,溪水像小伙伴一样,溅开晶莹的浪花迎送我们晨去暮归。

一天,不知谁家往溪沟扔下一头死猪。经不住火辣辣的烈日照射,没多久,猪身被浸泡得又膨又臭。饥饿的野狗狼吞虎咽,撕扯抢食这白送的猎物……一泓清澈的溪水就这样被玷污。人们打从这里路过,嗅着臭哄哄的气味,老远就捂住鼻子,胃不适还会干呕一阵。

这天放学,我和小伙伴翻过山坳,远远瞅见溪旁围满了人。

我们径直跑过去,咦,这不是炳大叔吗?

“哎,他拖走死猪干嘛?”我疑惑地低声问同学二狗。

“嘿,这你就不懂?捞下酒的菜呗!”二狗子阴阳怪气地回应,惹得身旁围观的人群也望着我们俩毛伢。因为人熟,见过之后我更懵:炳大叔怎么专拣这丢人的事干呢?不戴口罩他没觉得恶心吗!

忍不住一阵联想,小河、堰塘常遇见农户抛有小动物尸体,难怪过几天就不知去向呢,原来是炳大叔弄走的。回家我不解地问母亲,她也笑着说:“老人家有这么个习惯,看不顺眼的就会收拾!”

从那以后,我十分警觉地关注起炳大叔的粪筐,常见他的筐里很是“富足”:不光塞满黑糊糊的牲口粪便,还装有一些干瘪的腐羊、遍布蝼蚁的臭蛇之类……真是无奇不有,难不成他深埋了?

那些年,百姓环保意识匮乏,农村无害化处理近乎空白。水域漂浮的动物腐尸,已在人们眼里见怪不怪。可是,炳大叔每天这样主动搜寻污秽之物,究竟是如何处理,到底藏哪儿去了呢?

又是一年春天,风和日丽。我跟二狗几个小伙伴玩耍,登上炳叔的屋后坡。哇,好大一片粉红的桃花、洁白的李花,还有翠柏和葱绿的香樟……青山养眼,芳香四溢,宛若一幅斑斓的水彩画。我们兴奋得又蹦又跳,像花果山的猴崽,钻进去还攀附树枝荡起秋千。

“伢子们,快下来哟!”炳大叔乐呵呵地在后院叫着。不懂事的我们心里有点排斥他,听闻叫声竟呼啦一窝蜂溜出篱笆门……

回到家,我带着心中的疑团沉思:这么有魅力的景观,怎么偏偏会出现在炳大叔家的后山?终于有一天,我解开心中之谜。

几年后,我成为一名村小教师。我把炳大叔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,并找机会请来这位忙着干活的老头。那天,孩子们兴奋地围着他叫炳爷爷,嚷着要他讲故事。炳大叔乐呵呵地,脸上却憋出红光。

他不知道怎么讲。在我反复引导下,他编着一些近似童话,却又像自己经历的故事:在很远的山上,住着一位白胡子老头,他怎样爱护青蛙,怎样培育草木,怎样与花鸟为伴,怎样斗过毁树的恶人……孩子们侧耳聆听,一段讲完又催下段,静静想象着白胡子老人是谁。渐渐地,我悟出故事主人的原型。原来,老人讲的是他自己,多年垦植,才会育出后山那片桃花梨园,那片郁郁葱葱的水杉茂松。

又一天,我领着孩子们参观现场,重返炳大叔后山坡的花草绿园,见证绿色生命如何扎根在一筐筐粪土和腐尸之上的奇迹。

我告诉他们,那个种树护林的老人就在身边,是他用自己的肩膀和双手,把荒山掘出一道道深沟,撒石灰掩埋秽物,再种上花草树木……孩子们睁大眼,以满是感动和敬佩的神情望着炳大叔。

几年后,我采访炳大叔:农村何必像城市那般讲究,这样吃苦是不是心太闲了?他抽着旱烟平静地说:“哪是心闲,是习惯,龌龊不除心里难受;都嫌脏和累,你不搭我不理,让山成为‘和尚头’,那才对得住后人呢!只要人人动手,收拾一点干净一处,收拾一处就会干净一方。”说完,他还握着旱烟管在面前比划了一个弧圈。

所言极是,收拾一点干净一处,收拾一处干净一方……我细细琢磨这简单而又朴实的话语,明白炳大叔用习惯凝练出来的真理。

如今,炳大叔已离世静卧青山,用他自己的话说叫“管山去了”。诚然,一个对自然、对社会有益的老人,恐怕再没有什么能比得过青山对他的犒劳,再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乡亲们对他的夸赞和惦念。

种瓜就会得瓜。如果都有炳大叔一样的习惯,长年累月,费心劳力美化环境,美化生活,我们的乡村不就更加美丽干净了吗!

皓月升空。山寨的夜,依然是那样广缈而静谧。蛙鸣成为千百年的伴奏旋律;忽闪忽闪的萤光,成为乡夜大舞台永恒的布景。

合上记忆闸门,我的脑际倏然升腾一幅画面:美丽乡村晨雾若纱,蓝天白云下,成群的鸽子盘旋劲翔;山峦起伏,花团锦簇。林中,一股清泉幽然落下;原野,绿草如茵,淘气的孩子奔跑戏逐。

其时,他们身后,有无数个炳大叔正习惯地挥起长耙……

作者简介

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学校文化研究会会员,宜昌市作家协会、市散文学会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,宜都市故事学会执行主席。勤于思考,乐于练笔,重于口碑;挚爱美丽乡村,感悟百姓生活,尝试笔触育人。作品散见报刊网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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