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潘祖德
转眼到了腊月十五,霍家湾的夜皓月当空,亮如白昼。
已是深夜十一点半,孙子和老伴已进入梦乡,70岁的贺冬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。心思重重的他索性披衣起床。
贺冬阁是霍家湾的入赘户,妻子章姓。老贺结婚迟,三十二岁才育有一女。按照当地习俗,女儿随了父姓,叫贺文青。
文青自幼聪慧伶俐,念完职高就外出务工去了。十年前,在河北一家电子厂,她结识了一外地帅哥,日久生情,恋爱两年后他们结婚。如今,儿子已有十岁,正在县城一所花园式小学念四年级。
小寒节气刚过,窗外明月下,霜雾隐约可见,寒气逼人。冬阁站在窗前,扯了扯身上的羽绒服衣角,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焦虑。
女儿应该到东站了吧?其实,女儿事先已通知家里,从西北回来的动车晚点,要半夜时分才抵达宜昌。老贺也晓得,可他总要想这么多。早在上午,他已电话联系好老家的幺兄弟,请他提前两个小时开车到宜昌东站,夜里帮忙接回女儿女婿。
贺冬阁是个厚道的庄稼汉,也是当地有名的善心人和热心人。落户章家以来,左邻右舍都跟他交往密切,几十年过去他保持乐于助人的本色,与大伙相处间几乎没红过脸,和他熟悉的乡亲,多称他冬哥,说话风趣的叫他“冬阁先生”,爱开玩笑的直接喊他“冬瓜”。
他从不在意别人怎么喊、怎么看,但在自己心里,乡里乡亲就是一家人。谁家有个急事,只要带个“甩信”来,他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,赶过去帮忙处理。村里人说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冬阁太“和番”(热心助人之意),能化解很多难题,这一方离了他还真不行。
不过,也有一件事难倒过冬哥,那就是他最怕出远门。据说女儿还小的时候,他跟随别人去过北方打工,可没一个月就返乡了,根本不习惯外面的斑斓世界。后来有人嘲笑他,说是因为想老婆才回家的,他却说出一句土气却很经典的话,至今让人传述:“去了远方,不光是想念家里的伙计,就连吵过架的人都会惦记!”
老贺心疼外出务工的人,特别像女儿文青这样的年轻人。他常说,在家千般好,出门事事难。女儿成家之前,有一年寒冬,孩子乘坐长途顺风车回乡过年,当晚到县城时,天降鹅毛飞雪。
夜幕降临又遇上雪天,寂静的山路早已不见任何车辆。
别无选择,冬哥只好出钱请人骑摩托车行驶五十多公里,一路溜溜滑滑接回女儿。女儿安全到家时,已是深夜十点多钟。
远远的距离耗费着身心,久久的期盼煎熬着泪水。见女儿露出的刘海上挂满冰花,冬哥急忙用烤暖的棉衣包裹孩子冻僵的手,妻子也端出热腾腾的姜糖水,疼爱女儿的老两口真不想再让她出去受罪。
心疼归心疼,女儿涛声依旧,年年加入务工潮。苦累付出换来甜蜜硕果,十余年间,老贺一家步入小康行列:家门口“最后一公里”的路打通了,一栋两层戴一帽的小洋楼拔地而起;更了不起的成就,要数务工期间,女儿文青收获了爱情,也诞生了自己的宝贝儿子。
一年忙碌,铺成回家的大路;一年的辛苦,变成翘首的归途。前些年,每到岁末寒冬,老贺空闲时就爱拨弄手机给女儿发短信祝福,期待儿女早日平安归来。女儿也常有“起点是回家的车票,终点是团圆的微笑”之类的回信,温馨体贴,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。
冬阁夫妇持家带孙宝,女儿女婿创业显身手。一家人初心不改,生活有序,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每逢腊月间,家里的过年货和其他年事,都被老贺夫妇安排得井井有条,只等一家人团聚过年。
那些年,儿女们返乡特有规律,冬哥也乐得像个孩子,常不由自主哼唱歌曲《社员都是向阳花》,开头几句熟悉又响亮:“公社是棵常青藤,社员都是藤上的瓜;瓜儿连着藤,藤儿牵着瓜……”
不错,在贺冬阁心里,家和孩子也是藤和瓜的关系,要是换一种比喻也像线与风筝的情缘。
无论劳作多累、琐事多闹心,无论儿女去有多远,他都明白:只有后方的家“藤”常青和肥壮,才能稳保远方的后生收获大而甜的“瓜”。孝顺儿女同样明理,不断感受着:闪亮的风筝飘得再高再远,关键节点还得悠着线回落,因为那里有你所需的力量源泉。
可世事难测,谁能料到明天或意外哪个先到。就在儿子刚上镇小启蒙的那一年,文青夫妇因为企业临时增派加工任务,商量他们没能回家过年。对冬阁来说,儿女们太忙,服从需要留在单位过个年,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,反正家里也不缺什么。
问题严重在第二年,新冠疫情突然袭来,各地纷纷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,居家抗疫、留守抗疫成为老百姓的自觉行动。
文青所在的公司动员职工就地过年,老贺心里五味杂陈。他原本不觉得孩子们在外地过年有什么不妥,只是情况有变,留守在家的孙子,已连续两个春节未见父母,即便平常微信视频,可仍有很多细节得不到沟通处理。后来孩子有点任性,不乐意视频交流,也不服爷爷奶奶说教,隔代教育遇上前所未有的障碍,积攒了一堆难题。
贺文青和丈夫商量,试想回来一人。可当时的年关,几乎是大江南北一夜间进入疫情防控“速冻”模式。很无奈,出行受阻,小两口没法返乡。上学才一年半的孙宝,开始对爸爸妈妈的行为不满,也对爷爷奶奶的教育引导产生抵触情绪,有时甚至赌气不吃饭。
贺冬阁也很苦恼。学校离家不是很近,孩子太小不便住读,每天骑上代步“小三轮”上下学接送,的确冒有很大风险;更令人尴尬的是,孙宝一些作业经常为难冬哥成为“丈二和尚”。
文青夫妇考虑,要化解这些矛盾,必须在县城购房,让娃子转学才行。女儿女婿的研判不无道理,解决一家的后顾之忧,儿子上学稳定是面临的头等大事。说办就办。转眼到了次年初夏,疫情稍许缓解,文青夫妇度假回乡,专程到县城慎重挑选了一套离学校近的住房;随后写下转学申请,带着购房合同为儿子敲定了新学校。
一块心石落地,冬阁和老伴分工合作。家里的苦活、累活自己干着,房子雇人装修,他负责监督质量。老伴一门心思照顾孙子上学。新房进驻之前,先在学校周边暂租一套廉价房。
孩子的作业辅导也终于有了着落,自愿参加校内托管,回家再也不会有什么疑难杂症“唬”住爷爷奶奶,一家老小各行其是。
一切尽在顺利中,一家人满以为疫情已悄然过去,生活将重启平静模式。谁曾想到,这年秋冬疫情卷土重来,让他们再受其害。
女儿文青的居住地出现严峻的疫情,居然在核酸检测中发现阳性病例。情急之下,当地组织不断加大防控力度,严格管控达数月之久,早就计划过年回乡的所有安排尽数泡汤。
听说女儿第三个“年”还要在千里之外的北方过,老贺再次陷入苦闷中。非常时期,又能怨谁呢?他不想把这一变故立刻转告孙子,免得孩子天天嚷着刨根问底。直到腊月小年,女儿视频证实这一确切消息,念三年级的娃儿这才明白爸妈又不能回家过年了。
气急之下,小家伙冲向卧室横倒在床上。奶奶急忙追过去耐心劝说,孩子却捂着被子不停哭诉:“都三年了,每次过年你们缺席,是不是真不想管我们啦?呜呜……”
孩童哪知父母苦,父母难哄留守儿童。听说儿子流泪了,身在异乡的文青夫妇心情格外复杂,他们清楚对小孩的亏欠,也深知父母留守乡间为孩子、为这个家付出太多。
传统年关是家家团圆的日子,他们自然明白,此时在身边陪伴老人是最好的孝顺,与骨肉相守是最温暖的承诺。
光阴如梭,冬阁和老伴带着孙子在不断的疑惑中度过三年。儿女们在外也迎来转机,2022年冬天,国家优化调整防疫措施,祖国经济强劲复苏迎来开局。从此,女儿女婿再也不用留在异乡过年。
“嘀——嘀”,子夜时分,一辆灯光明亮的小轿车平稳驶向霍家湾,随着两声低鸣,老贺明白不是外人的车辆。
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,忙着一边叫醒老伴和孙子起床,一边快步走向客厅去开门迎接……
这正是:父母春节盼儿回,三载暗落思亲泪;幼童过年足温饱,视频互动两手挥;归心似箭行无阻,举家团圆辞旧岁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