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块田,圆溜溜;里头种,外面收。”
“两块饼,一样大;嘴里吃,腰里撒。”
“身子滚滚圆,上旋下不旋;吃豆嘎嘣响,满嘴吐白面。”
……
人到中年,梦境里时常念叨一些年幼熟记的磨的谜歌童谣。
从广义看,石碾、土砻、石磨、石磙等都属于磨氏家族。磨的功用也不仅仅在于加工米、麦、豆等粮食,自古造纸、碾药材、轧矿粉、碎饲料等也离不开磨。磨的出现,极大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程。
作为古老的加工器械,磨的原动力,也从当初的人力、畜力,发展到水力、电力。从原始到现代,一步一步的探索成就,折射出我国劳动人民在解放生产力的征途上,展现出无限的聪明和智慧。
旧时在乡村长大的孩子,认识磨和磨坊都是不经意间的事。我的童年生活,就有了对土砻(音lóng)和石磨的初步认识。
土砻也叫砻磨,一种古老的碾谷工具,据传产于汉代华夏先民。鄂西南,我的家乡称土砻为“垒子”(亦称“推子”)。显然,土砻与石磨的本质区别在于,一个制作含有黏土,一个制作材质为石头;一个擅于粮食初加工,一个擅于粮食精细加工。
明代著名科学家宋应星撰《天工开物》,对土砻的制作工艺有清晰的描述:“一土砻,析竹匡围成圈,实洁净黄土于内,上下两面各嵌竹齿。上合空受谷,其量倍于木砻。谷稍滋湿者入其中即碎断。”简述其功能为“凡稻去壳用砻”。据老人讲,土砻制作很有讲究,砻盘做成八卦样式,砻齿模仿鸟雀牙齿,有的地方还贴上“福”字,寄寓祥瑞平安和纳福之意。
稻谷成为白米,现有机器操作,易如反掌;但这一转化过程,对当今许多孩子来说,或许还是一个不小的“迷”,而对过去的砻谷之法就更不消说。不少农耕文化馆早有土砻展出,可参观者尤其是青少年大多倍感陌生,也没法体验这类器物的用法和实际效益。
孩提时代,家乡也曾装备过一台碾米机,但因农户遍布,操作人手少或有柴油机故障,经常满足不了村里的稻米加工需求。家中备用土砻,临时用古法碾谷便是常有的事。
砻磨碾米,只能算作稻米的初加工。这种碾谷的方式十分奇特,砻出来的米粒和谷壳混为一团,还需借助风斗、竹筛让米谷进一步分离,最终成为粗糙的米粒,也就是老人所说的“糙米”。
糙米粒外裹一层薄薄的糠衣,躺在里面的粒胚芽完好无损。米粒有“活”性,虽然吃起来口感差点,但可存放较长时间而不至变质发霉。想吃更好的白米,还得加用木碓“舂米”的工序,把握好度,细细磨掉米粒表层的糠衣即可,而非舂成米面。
工业文明之前,食用米的制作过程,深刻体现“粒粒皆辛苦”的价值观;能享用一碗香喷喷的米饭,的确算得大富大贵之人。土砻真正退出历史舞台,源于上世纪70年代机器碾米的广泛普及。
当然,儿时见到石磨的频率更高。我的家乡在江南丘陵,这里人户分布稀疏,降水频繁,家家户户清一色在室内装有小而精致的石磨;不像北方平原多旱少雨,村落室外摆几台大石磨即可公用。
相比土砻和石碾,石磨的个头要小一些,内纹也细密很多,可用来加工面粉、豆浆之类。石磨耐磨,亦不怕受潮,可干湿两用。
自古以来,劳动人民对石磨的感情深厚,用久了甚至觉得磨通人性、磨有灵性。外婆曾讲过,旧社会的大户安置土垒子、石磨子都是很讲究的,甚至还要请风水先生实地勘测,择其吉日摆放的。
封建时代的富户人家,迷信福禄“天赐”,视石碾之类的大物件为青龙,石磨之类的小物件为白虎,左青龙、右白虎,级别有序,不能乱套,位置放错,会出现“龙虎”之争,蚀财招灾。
大石磨数百斤乃至千余斤,小石磨百十来斤。北方爱用石碾,除了人力转圈推磨,还有靠畜力、水力拉磨的。江南的石碾仅在火纸坊、榨油坊可见;农户多用小石磨,由成年男女固定站位倾身推磨,磨轻的一人单推,磨重的可双人合推;有的磨小可供老弱者屈坐单手推。无论哪一种,其作用目标一致,戏称“画出同心圆,磨出营养面”。
旧时老家,寻常家庭装备小石磨,虽少了大户的仪式感,却也异常谨慎,毕竟是一家老小的“护胃器”,也可称匮乏时代的“保命机”。普通农家量体裁衣,结合家中财力和劳力的强弱,自由定制大小各异的石磨。磨小,相对便宜,质量也较轻,推起来不费力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落地,农业农村改革活力倍增。实行联产承包,农民种地和扩大养殖规模的积极性空前高涨。家乡机电加工产品短缺,小石磨又快速旋转起来。
乡村有了固定的碾米坊,农户的土砻闲置起来,而精细的米粑浆、泡青的猪饲料、逢年过节的鲜豆腐、美味佐料稀辣椒,以及更多人畜两用的玉米面、红薯泥,都是在石磨的“吱呀”声中诞出的。
印象至深的,要数一年两季的用磨高潮。夏季的嫩玉米比比皆是,那可是生猪催肥的“大补”饲料。室外艳阳高照,家庭主男避暑歇荫,主妇便会趁机安排他推磨“泡青”。
这时串门,你很容易见到农家“夫唱妇随”的场面。男子穿短裤、打赤膊“嘎吱嘎吱”推着湿磨;女子随着磨转的节奏,像敲鼓一样,手握汤勺舀着玉米粒和水不紧不慢喂向磨心。虽已忙得全身透汗,瞅着娴熟而默契的圈圈对接,瞧见滴落在磨下圆盆的玉米糊,主人感觉收获满满,禁不住相视一笑,劳动与健身同在,岂不一举多得么。
天寒地冻的腊月间,又是一番温馨的景象。年来了,农事稍闲的乡民忙着办年货、储美食,石磨又“咿呀咿呀”悄然旋转。干磨出粉似雪花,湿磨沁浆如乳液,运作起来,满屋子洋溢原汁原味的食物清香。有了石磨的精细加工,黄豆、糯米、绿豆等重获新机;有了先人的智慧积累,豆腐、米粑、豆皮等成为民间永世传承的美食。
“推磨,拐磨,做个粑粑黑不过;爷爷婆婆吃三个,半夜起来摸茶喝;炊壶碰着额脑壳,鼎锅撞上后脑勺……一家老小乐呵呵。”那时就是这样,能推上磨,能吃得香,肚子不饿比谁都快乐。
到了80年代后期,家乡的新鲜事越来越多。原本村组才会有的钢磨,开始进入农家。邻居堂哥为生产队摆弄了十多年柴油机和农产品加工设备,自然最适合组装家用小钢磨了。渐渐富起来的他,率先购回电动机、小米机和磨面机,又请高超木匠设计好支架。
这样一来可火了,没多久,左邻右舍纷纷效仿,挂起了“上”字形石磨推杆。想做什么好吃的,只需出点加工费,把浸泡过的半成品食材送过来,请堂哥打理就行。
没过几年时间,周边竟接连冒出更多添置小钢磨的农户来。经济活了,设备换了,乡亲们也会“享受”:想吃懒豆腐,泡上黄豆和大蒜姜末加工;新鲜诱人的西红柿、红辣椒摘回来,即刻可变成开胃可口的辣椒酱;地里花生种多了,磨一些面粉做汤;初夏的玉米鲜鲜嫩嫩,磨出来的浆汁儿可做各类绿色食品。
钢磨潜入农家,乡民并没有让石磨“下岗”,尤其是小型手摇石磨备受青睐。这种小磨价格便宜,操作方便,老人孩子均可运用,同时也无需任何附加成本,每隔数年仅需石匠稍稍清理磨纹。
90年代中后期,小钢磨在家乡已十分普及,半数以上农户磨面不用出门。原本固定在家的少数粮食加工户渐渐没了市场,于是,他们将碾米机、磨面机等装上拖拉机,“流动加工场”应运而生。
当初那些年,每每回乡,这类走村串户的粮食加工车还行踪可见。谁家需要碾米、磨面、碎饲料,只需拨打一个电话就可上门服务。想想80年代初期,大哥办婚事,家里还请四五个壮汉挑谷,行两公里路去“打米”(碾米),真是上下几重天。
现在回乡,“流动加工场”也难见到。农村种植业转型多年,为家乡增收的稻田早已成为旱地,多数农户不种水稻而改种茶叶和玉米。昔日靠天吃饭的村民,如今已转为靠钱进超市买米吃饭了。
时过境迁,像无数器物一样,家乡的原始磨冥冥中已趋向边缘化。农户的大小石磨,有的被闲置在偏僻的角落,有的被遗弃在无人问津的荒野,有的已出卖给商家布景,有的直接被开膛破肚填充了地下基脚。相比现代品位的钢磨、电磨,乃至豆浆机之类,石磨的确太过土气、太过沉实、太过呆板,以致寄人篱下都无处安放。
树有根,水有源,今天的舒坦红火,来自昔日的艰难困苦。石磨也一样,表面的笨重、肤浅,蕴含着先辈们深沉的思索和能量,不然,今天的人和社会兴许还处于未知的模样。
“推磨,摇磨,推豆子,磨豆腐;幺丫儿要吃菜豆腐,打碗米来煮,煮又煮不熟,抱着罐罐哭……”俯卧母亲怀抱,无数孩子在稀奇古怪的童谣中入梦。
千百年来,天地循环,磨不停息。一道道磨齿留下前人追梦新生活的痕迹,也哺育出一代又一代新的生命。
善待万物,怜悯众生,不以喜恶而待之。(文/潘祖德)
(作者简介: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学校文化研究会会员,宜昌市散文学会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,宜都市故事学会副主席。爱思考、爱练笔、爱摄影,探访美丽乡村、感悟百姓生活;部分作品散见报刊网媒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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