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首页 > 大美宜都 > 文润宜都

文润宜都

乡村爷子ABC
发布日期:2022-11-02 来源:潘祖德 编辑:宜都融媒体

□潘祖德

不要攀,不要比,不要自己气自己。村子里敖姓、白姓、崔姓仨老爷子,称得上乡亲们心中的可爱“活宝”。论品质、论技能、论声望,皆难分出高低。笔者欲用文字白描,谁先入局?“阄”由自取,敲定姓氏音序排列,故以ABC谋篇,以活跃旧事念叨三位前辈。

A.“犟精”敖爷

佝偻着背,嘟哝着嘴,穿一件蓝粗布大衫。走起路来老爱反剪着手,粗布衫子的下摆随着身子一晃一晃的,有时还能听到他哼唱几句什么歌谣。早在家乡中学任教,我熟识过这么一位老头。

老爷子姓敖,当年68岁,本地人,是学校请来的一位年龄最大的工友。那时学校不配保安,敖爷的主要岗位在门房,要履行的职责就是早开门、晚锁门;此外,兼管校门内外的清洁卫生。

咋一看,敖爷古怪,爱发牢骚,日常很难见他舒展眉头,似乎天生就缺少笑的细胞。

混熟了,才知道敖爷是个老党员,还当过生产队长,只不过嘴有点犟,在家里老伴习惯直呼他“敖犟”(鄂西方言“拗犟”谐音)。

有人说“犟”和“杠”是一个意思,可从敖爷身上我找到不同:原来,犟劲源于被动任性,表现为固执己见,听不进批评或建议,信不过别人的主张,唯信自己的研判;而杠大多表现为主动,逆向思维,有事无事对着干,人说东他说西,人指犬他指鸡。

敖爷显然不属于后者,而且很多时候因倔强他赢得了主动。

就说为学校建猪场的那档事儿,就是他自己犟取的。那年之前,家乡中学根本没养过猪,历年的残菜剩饭送给邻校农户挑回去喂猪,或者白白浪费。年长的员工都觉得这样糟蹋食物是一种“罪过”。

敖爷对养猪业情有独钟。一个冬晚,他急着找校长毛遂自荐,不忍心食堂这么多剩饭被废弃,想为学校干点“副业”,办一个养猪场。校长一听睁大眼睛,自己也是农家子弟,他深知养殖的艰辛。

“这可是个费力又揪心的苦活啊,也不比农户喂两三头猪,您六七十岁的人能行吗?”校长站起来发问。

“能行!学校只管从盈利的份额中,给我开点工钱就行。”敖爷回答干脆,还表示要立“军令状”。

当时,学校领导多数不赞成让敖爷喂猪,有人信不过他的体力,有人质疑过敖爷的初衷,还有人担心老爷子的养殖技术不过硬,存在风险……可敖爷不服气,曾在会上犟着争辩如何能把猪喂好的事。

后来,几经周折班子成员达成共识,同意敖爷养猪。到了岁末开始选址,接着开建猪房,盖起猪圈,次年春天购回第一批仔猪。

敖爷甘愿吃苦,把猪仔当成自家的宠物一般饲养。

随着时间推移,转眼间小猪成了“半槽仔”(方言,指三四十斤重的猪),食量大增。敖爷每天从早忙到晚,要挑上十几担潲水,还要提着大桶收拾厨房的剩饭菜,跑上跑下进进出出无数趟。

那滋味老头受得了吗,当时一些年轻人暗地议论:“敖爷一定会退阵的,这活儿叫我们也吃不消。”

说来也怪,校办猪场从“开业”算起,大半年功夫就红火起来。敖爷越干越有信心,瞧着圈里上十头肥猪,他又犟着建议学校,再买三头仔猪、七八头“窝猪”(方言,指猪崽)。

敖爷像个孩子,整天忙里忙外,脸挂喜悦。他说话也具幽默潜质,添饲料加水上槽时,常自言自语逗猪儿:“哎,文明点儿,不哄不抢都有份儿。”见贪吃的大猪欺负小猪,他又大声呵斥:“你太自私,只顾自己不管别人,没德行吃独食,小心我揍扁你!”

敖爷喜欢与我“讲白”,不过一定要在他蛮开心的时候。

一个深秋的晚上,他来到我宿舍,闲聊时不知不觉扯起“猪经”。敖爷兴奋地打开话闸:原来,他年轻时就是生产队的“养猪模范”,调配饲料、关猪看期、打针灌药、接生阉割……样样都会。

敖爷告诉我,“文革”时期生产队都办有猪场,那岗位的工作责任重大,出了问题轻则审查,重则“禁闭”甚至坐牢的都有。

一年冬天,他犟着跟兽医学阉猪,一下把个小公猪劁感染了。敖爷吓坏了,当晚悄悄抱回家,急忙用白酒和盐水给小猪的伤口消毒,用米汤加点红糖细心喂养。还好,几天后小猪康复,他又悄悄归还到集体猪圈。结果这事被一名心细的女社员发现并“告密”揭发,队长和大队干部硬是找他“刨根追底”审查一个星期。

敖爷识字不多,可凭着脑子熟记很多养猪的“学问”。他说养猪是科学,也要家里有“财运”,还授我两条事关买猪和阉猪的农谚:“‘三六九’(农历日期)关猪,不用看得书”,意思是农家买猪需要选个吉利的日子;还有“豮(音fén,公)猪劁得嫩(小),如同上道粪(指营养)”,虽含迷信色彩,却折射老人饱经风霜的阅历。

敖爷谈得津津有味,我听得认认真真,不知不觉到了子夜时分。敖爷起身欲走,我赶紧取出一瓶酒递给他。老人嘟着嘴,满脸犟气。我忙解释,自己不沾酒,要他务必带走,他这才笑着松手让我塞进他那宽大的衣兜……

敖爷实在,也很直率。他经常挂在嘴边有两句话:活多干,话少说,群众心里有秤砣;官再大,钱再多,阎王照样土里拖。

那些日子,他每早起床第一件事是开校门,接着便去瞧瞧猪,收理猪圈。他最反感的是深夜嚷着叫门,说“下半夜失眠”;他最觉得累的是担猪食,挑来挑去“背驼腰疼”。

已经过去20多年,不知可爱的敖老爷还健在不。

B.“杠精”白爷

白爷现已年近八旬,身材魁梧,满面红光,一看就是个爽快人。

初次接触,谁也不觉得他是一个习惯性抬杠的人。只是隐约感觉这老头说话蛮有“绕劲”,时不时爱跟别人的话挑刺儿,或者回怼对方。一旦他人认怂沉默不语,白爷便像斗赢的公鸡,留给现场一串哈哈的魔笑,似乎得意自视为机智和幽默。

偏远农村,能一针见血戳穿抬杠的村民并不多。白爷也不懂什么叫运用逻辑性错误捉弄他人。他只认为会借别人的话“钻漏子”“拈筋”,日久已成个性。一般人不爱与他搭腔,以免自讨没趣。白爷自己也曾内省这可能是个问题,就是革不掉这“毛病”。

白爷抬杠分为“言杠”和“行杠”。他所居住的村子里,流传有不少冠名他“杠精”的段子。

一次,牛贩子交流经验:选牛犊要看形体,“前耸后塌”的格外出力些。白爷掺和进去反驳,鸭公也是前耸后塌,怎么就出不了力呢!牛贩子不服气,理不屈而词穷,于是争吵起来差点干架。

邻近一户,三个儿子长期推诿养老。这天,白爷路过村里一家小卖部,发现一群人在那里讲白“粉经”。其中一个潇洒的中年人,正是这家老人的幺儿子。白爷悄悄凑近,只听见那个老幺狂吹自家儿女经常寄回“高档酒和食品”。他忍不住挤过去猛问:“你这么富有,怎么不跟老爹老妈弄点好吃的?”男子脸色骤变,哑然离去。

嘴皮杠是轻的。白爷干活,要是犯起杠劲来谁都抵挡不住。

多年前的一天,邻居砌房奠基,我遇见过白爷。那时白爷不足花甲,长得五大三粗,拿针线、干细活自然不会有兴趣;一双钉耙般的手指,搬石头打坎,建房子下脚,那可真没几个当得了他的对手。

白爷喝点酒,说是舒筋松骨。酒后,他不爱说也不会闹,只顾笑。有人描述:白爷的笑,惊得黄狗像过山彪,瘆得寡妇心直跳。

也不怨,白爷本就单身,事事不愁。打很早以前,他就只知道吃肉喝酒、打呼噜、下力干活,什么娶媳妇、生娃之类的事儿,早被他撇到九霄云外。对他来说,世事“辩证”可翻转,杠筋绷直了,舌头就是“狡头”,瞬间可成为神出鬼没的“哲人”。

白爷年轻时力大如牛。某年腊月,他遇到一枯朽的树蔸,操起锄头、斧子忙活半天,仍不见动静。隔壁人家见天色已晚,忙去后山劝他回家。这哪是白爷的风格!他不依不饶,非但没有停手,还回家备好火把、木棒子,返山打夜工左右开挖。劈完边根剁主根,能用的工具全用上,直到深夜十点,白爷才把老树蔸硬生生拖下山。

一点也不夸张,磨盘大的石头难不倒白爷。他只需用力一抱,说搁哪就搁哪儿,你想换个地方,嗨!还得请他去挪动。

那天,邻居请两桌人抬石头填墙脚,东头有个软土坑,挖的有一人多深。六人搬,他抛石头填,坑下由两名助手掏平。众人忙得满头大汗,白爷却满面红光,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得心应手。

据说,白爷干活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基本保持一致,唯有斜对门的阿坤小子跟他“合不来”,因为阿坤也倔如老驴。

就说打石坎吧,白爷刚放得妥妥的大石头,阿坤瞧见总不满意。一个表示要“挪个窝儿”,一个自信喊“动不得”,争来争去,阿坤不耐烦大手一挥,抱起石头吼道:“坚决要动一下!”最终,两人以谁的气势足,算谁的赢家。不过有一点还行,他俩经常抬杠,却没一次动过拳脚。

白爷虽爱杠,却有个明显的“软肋”,那就是从不与文化人对着干,包括念书的孩子。有人戏称,白爷尊重知识,杠也“白杠”。

说来有缘故。知情人讲,曾有一天,白爷路过乡友家,见这家七岁女孩玩魔方十分顺溜。他感觉很容易,便接手不问三七二十一旋转起来,结果越转越乱套。气得白爷直摇头,还嘀咕一句:“几百斤的石磙我都能让它转起来,这小玩意我真对付不了!”

白爷老了,见的多了,杠劲有所退化,但精气神还足。关心他生活的村干部,动员他去福利院养老,他却生气,说自己不缺什么,也有能力管好自己,凭什么要给政府“添麻烦”。

这不,白爷又“杠”上了。

C.“书精”崔爷

崔爷住我亲戚家隔壁。他的个头不高,却精神矍铄,白须飘逸、声如洪钟,是崔家冲一位典型的长寿老头。

崔爷常叼着一米来长的竹烟杆。要是有人问及年龄,他定会“叭叭”几口,等嘴里冒出一阵烟雾来,才微笑着告诉你:“老喽,虚度光阴,都九十带把儿啰!”崔爷自谦,说的就是已满九十岁了。

崔爷没上过几年私塾,却聪慧过人。他一生最大的嗜好是读老书,由此还衍生很多的才艺来:说书,唱戏,打丧鼓,凡是与传统文化粘上边边,几乎没有哪一行能难住他,绝对算一个乡村土秀才。

过去很多年,经常见到崔爷。后因亲戚家被征地拆迁,我很少去那地方,和他见面也就少了,但崔爷的精明和豪爽令我难忘。

崔爷的衣着很特别。一身宽大的装束,上衣、裤腿到处贴着补丁,一双边口发毛的解放鞋四季可见,似乎成为他居家的“标配”。

小时候,我以为他家很穷,没有钱换新衣服。后来,瞧见他出门办事又换上另一番整洁的装扮,这才知道他并非穷,而是简朴。

我曾问崔爷为何这般节俭,他说:“在家就要粗抷打的,像小脚女人哪能搞事!”按照老爷子的说法,下地干活没一套耐磨的“班衣”是不行的,怜香惜玉迈不开手脚,劳动效率自然会低下。

对崔爷更敬重的要算“讲古”。每到闲月,山乡农户的烤火屋最富人气。人少的有方形火坑,围坐五六个人;人多的有圆形火坑,围坐十来个人没有问题。崔爷家是圆形火坑,蹬脚的圆条石光滑耐看。

入冬之后,一家人围拢一边烤火一边海阔天空胡侃,火坑中间有铁钩挂着烧水的铝炊壶,水沸腾起来便发出嗡嗡嘤嘤的鸣叫声。崔爷告诉孩子们,快过年了,水壶就会嗯歌的。

这一点拨激起孩童们无限遐想,就像静静的水面丢进一颗石子。我好奇地追问,是不是只有寒冬腊月的水开了壶才会“唱歌”,是不是正月间“老鼠嫁姑娘”那天不能动剪刀,等等,无穷尽发问,崔爷都会耐心给出孩子们信服的答案。

唯有崔爷讲“正本”故事的时候,我们才会禁嘴止问、侧耳静听。《薛仁贵征东》《杨家将》《三国》《水浒》,这都是我最爱听的崔爷版“经典”。

儿时听书,可忘吃饭,可随主人公情绪波动或笑、或气、或落泪。有时内急,生怕遗漏情节,如厕去还把崔爷的腿拍一下“暂停”。毫不夸张地说,童年受到文学感染,与崔爷“讲古”密切相关。

中年的崔爷记忆力和口才都很惊人。至今记得,在聆听薛仁贵“瞒天过海”的段子时,我差点还被其他几个孩子挤坐到火坑里。

当时,崔爷正讲得神采飞扬。薛仁贵假扮老者,引领唐太宗进入一间华丽的彩棚与诸将畅饮,忽觉四面风声响彻,涛声如雷,身体不由自主的摇晃……我坐在小板凳上听得目不转睛,几个小伙伴也趴在我后背听得痛快。还没等到皇上开窗见到高丽国海岸,不知谁猛推了一把,我“哗啦”一屁股坐在火坑的圆条石上,其他孩子也顺势压来,幸好崔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们的衣服。

年少时,我家没几本图书,更甭说大部头古典文学名著。北宋名将杨业、杨延昭等保家卫国的故事,都是从崔爷那里“听”来的:一口金刀八杆枪,令辽兵闻风丧胆;辽国皇帝约请太宗赴金沙滩,“双龙会”暗藏杀机;潘仁美大奸大佞,杨家将遭严重迫害。在崔爷“说书”的氛围中,我们感受三国之争,牢记水浒精彩。无数次,我为三顾茅庐、草船借箭惊呼,为武松打虎、智取生辰纲击掌。

乡野民间,能有崔爷这类文化人热心传播历史经典,真是一方少年的幸运。以致从教后,我思考并坚信:“听说”训练与“读写”训练同等重要,听和读远比孩子们收看电视剧更能拓展想象空间。

缘于佩服,我也追问过崔爷的成就感。可他总觉得“说书”无功,或许“文革”时期有过禁言,他自认为讲古是不务“正业”,倒是脱口秀出一大堆创业的“奇迹”:砌好后山的石垱,开挖门前的石路,改河造田等等;花了多少个日子,搬来多大的石头,耗去多少包炸药,崔爷都如数家珍,兴致到高潮时还冒出一些方言来;“俩的、搁杂种”是他的口头禅,听起来粗犷豪放,让人感受到农家汉的雄壮美。

谈及这些,崔爷也毫不掩饰,大嗓门、直截了当描述,有时还伴有大幅肢体语言。为此,崔爷老伴常戏称老头子是“张飞后人”。

当然,崔爷同样敬重读书人。他的父亲曾是当地有名的教书先生,虽遭受过冤屈,但老先生留下不少学业有成的弟子。据说,还有一个学生担任过山区某县的领导,后来在地市级某岗位退休。

每逢春节,崔爷家的春联就是另一位书法家弟子撰写送来的,大多为工整的楷书,内容也往往突出忠孝廉义,诸如:父恩母爱千秋难忘,尊师敬老万世流芳。

每次拜年,崔爷都不忘先为客人做一番春联“解说”。不过,崔爷也十分好学,甚为喜欢听年轻人谈古论今,什么科技常识、国际形势、奇人轶事,他都听得入神,从不胡乱插言,只见他手握烟枪忘了吸,微笑着张嘴点头,有时还表现出惊讶的神情……

作者简介: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学校文化研究会会员,宜昌市散文学会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,宜都市故事学会副主席。爱思考、爱练笔、爱摄影,探访美丽乡村、感悟百姓生活;部分作品散见报刊网媒。

  • 热点推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