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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间裁缝哪去了
发布日期:2022-10-10 来源:潘祖德 编辑:宜都融媒体

□潘祖德

袖筒上别针,腋窝里夹尺;手提炭熨斗,肩背铁“鸡公”;三俩小徒弟,簇拥在身后。东方刚现鱼肚白,老少一路人匆忙行于乡野田埂……这便是旧时吃“百家饭”打零散工的乡间裁缝。

自古以来,民间裁缝还是很受百姓待见的行业。有人说,钳工干活儿动手就错(锉),卖糖人的手艺是连吹带捏,而裁缝的本事是真正(针挣)的,儒雅裁缝出场胜似先生。

相关裁缝的幽默、俏皮话还有很多,我为什么情有独钟?

大哥劳动照(作者供图)

大体两个原因:其一,胞兄年少拜师学了裁缝,中年手艺炉火纯青,走乡串户忙不赢,村民说他“吃香喝辣受人敬”;其二,本人高中下学一度待业,母亲相中裁缝乃“风不吹雨不淋”的正道,感觉适合瘦弱的书生未来“谋生”,特安排我跟兄学艺一年半载。

整整大我十岁的胞兄,因年幼家贫人也淘气,没念几年书就辍学了。为了生存,十来岁他被父母送到同村远房二叔家学裁缝,历经坎坷,吃尽苦头,十三岁便学成出师独闯乡间。

我一直疑惑,裁缝手艺既是门艺术活,也需要一定的文化功力支撑。书读得少,且没见过大世面的哥咋就学会了呢?后来悟出一种解释,哥脑子聪慧、心灵手巧,短时间学会,还能闯荡江湖了。
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乡村手艺人是不准随便外出务工的。即使出去,也得向生产队申请许可,而且劳动所得要部分或全部缴公,兑换成工分后才能获取口粮。否则,你会被扣上“资本主义尾巴”“牛鬼蛇神”等帽子,一时功名或违规收入也将被褫夺。在祖国山河“一片红”的文革岁月,这样管理是“没商量”“必须的”。

哥那时年轻,灾害岁月吃过苦,加上体力充沛,血气方刚,所以不管到谁家,干活都特别卖力,没多久就在村里村外的圈子内小有名气。生活虽然穷困,每遇逢年过节,贫苦农民还是会凭着布票,尽量给一家人,特别是老人孩子添置衣物的。

裁缝手工(图片来源网络,如有侵权,联系删除)

初生牛犊不怕虎。刚出道的哥独来独往,手工、车工、剪裁工一人“包揽”,有时就近早出晚归,有时出工远多日连阵迟迟归。忙完张家忙李家,一时间真成了让人羡慕的“吃百家饭”的小师傅。

数年间,哥除了见缝插针做零工,还服从集体安排到小镇的“缝纫社”干统调工。奇怪的是,哥忙忙碌碌好几年,自己能填饱肚子,却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大的变化……

穷则思变。随着年龄增长,哥已不满足做点手艺活了。之后,他揣着一颗“顶天立地男子汉”的大无畏雄心,凭着几把力气和虎气,进驻深山干过磺矿、铁矿、煤矿矿工,做过砂石场、林场搬运工。下苦力磨砺出他吃苦耐劳的坚韧意志,也练就他壮实的体魄。

母亲心疼儿子,每见哥干起重活,总会不安地嘀咕:“还是个小牛犊,别哄闪了腰,我还蓄着你养老呢!”说归说,干归干,社员看在眼里记在心间。70年代末,哥被推选为生产队长,成为引领群众战天斗地的主心骨,这也是他平生担负的唯一带“长”的职务。

中断手艺几年后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,哥的裁缝生涯迎来春天。当年,和哥一样兴盛起来的近邻的乡间裁缝有好几家。那些师傅们犹如“八仙过海”各有绝活:有的擅长时装,迎合年轻人;有的熟悉老年制服,满足老人们需求;有的热衷于开发童装新款式、新色彩、新图案,把一些娃娃撩得直向大人哭闹着要……

我哥出师早,属于那种“全能型”的小裁缝。他头脑好使,善于观察和琢磨新事物;他吃苦耐劳,性情活泼,表达也很风趣。哥的车工、手工技能娴熟,这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呱呱叫。

裁缝剪裁(图片来源网络,如有侵权,联系删除)

哥设计的服装,每件都十分讲究,以求达到“闪亮出笼”之效。不像有些师傅懒于思考、缺乏匠心,总把东家的布三两下分成几大块。比如童装,哥总是谨慎裁料,充分利用不同花色的边角余料相搭配。虽觉劳神、费时,可姑娘小子总被那些美观的样式、漂亮的花结、妙趣横生的小兜兜吸引,乐得孩儿们爱不释手,一下线就嚷着试穿。为此,老乡们赐给我哥“省布裁缝”的美名儿,夸他为东家做主考虑周到,干过活的地方没多少废弃的布头儿,格外好收拾。

老人说得形象:木匠的凿子铁匠的锤,裁缝的皮尺厨子的刀——艺人各有一套。周边的师傅们都像“山大王”,个个不愿失去自己的领地。到了80年代中后期,经过民间自然淘汰法筛选,家乡比较有名的裁缝已寥寥无几,剩下三四个都各自盘算和改变着经营方式。

哥没有选择定点经营,而是继续拓展他的“流动散工”。恰逢高中毕业没事干,家人正为我这个羸弱的书生“就业”颇为犯愁。见哥忙得不可开交,母亲便索性指定我跟他学起了裁缝。

随着改革开放不断深入,党的农村政策越来越多越实惠,土地承包、市场经济给家乡农民带来无限的发展空间。

一个个家庭开始富足,一门门行业日渐兴旺。记得自1985年起,短短十年间,我哥不单是自我提升技术,还先后带出八名学徒。那时,村里人经常可见“接力传车架,裁缝徒弟多”的有趣现象。

一年四季,哥的几部缝纫“车架”(即缝纫机座架),在村子里被农户接连传递,师徒出工只用携带“鸡公头”主机。走乡串户忙碌着,钱挣了人也累了,到了寒冬腊月临近年关,几个车架还难收回,有时居然出现奇怪的事儿,自家缝衣还得送布料去别的裁缝铺。

市场大了,徒弟多了,师傅的要求必然会从高从严。按照乡间惯例,裁缝徒弟头一年学手工活,第二年学车工活,第三年学裁剪设计,艺成后出师。倘若手艺不佳,或者底气不足尚难独行江湖,也可协商“参师”学艺(即跟班续学,亦称跟师)。

跟哥学手艺,对我来说只是临时计划而已。我学裁缝的时间不长,仅一年有余,所以按规矩照样得扎扎实实先练手工。

裁缝常用物品(图片来源网络,如有侵权,联系删除)

不过,我对待学习的态度,兴许跟一般徒弟有点区别。认真是一个方面,还有更重要的一点,我爱动脑筋,乐意尝试新招式。

哥是榜样,真可谓艺高人胆大。哥很注意细节创新,有些工艺让我至今觉得当属他的专利。那时候的女式衬衫,时兴用色彩艳丽的涤纶布料缝制。比如扣袖接头,还有女孩花裙的腰围,他只喷点水用电熨斗按住布料猛一推,就能烫制出一片均匀的褶皱,再将部件对接,既好看又实用。有人悄然效仿,却很难做出他的花样来。

还有,哥做出来的中山装韵味十足。除了设计精致,细节处的手工操作也被很多人称道。这衣服的领子和托肩是关键部位,哥依照尺寸裁剪,垫进撑料后上机缝合,再翻过来熨烫压平。处理领口凸出不圆满的地方,他会用针尖细心挑拨出来,直到左右两边大小形状一一对称、有棱有角,整个过程一气呵成。那年月,村里中老年男子特爱穿出自哥手的中山装,甚至有人夸赞这服装工艺胜过某些品牌。

裁缝师傅手中忙——穿针引线。短暂的学艺经历,让我体验到看似轻松的活儿背后,同样充满绕不过、道不尽的艰辛。

初学者,自然会从钉纽扣、锁扣眼之类的简单活干起。但在半成品出来之前,学徒工不能干等钉扣锁眼这些活儿,你得择其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先干起来:整理铺板,安装机头,充热熨斗,烫平布料,这都是趁着师傅在设计的空档可以做的,也考量着徒儿的灵敏度。

手工活枯燥。把一堆衣裤的扣子钉好、眼子锁好,要花费一定时间,速度慢了影响整体进度,速度加快容易被钢针刺伤手指。一天又一天这般工作,如同达芬奇学画鸡蛋。特别遇上阴雨天,分工独坐某角落反复操弄针线活,极易犯困打瞌睡,稍不留神还会张冠李戴,闹出扣与眼不在同一线位的差错来。

只要干一行爱一行,任何事就不难做到精致。半年手工活之后,我锁扣眼的技法大有长进。

缝纫针技,名目繁多。一般常用的有平针、疏缝、回针、锁边缝、藏针缝等,厚棉衣稳固里面的棉花需用藏针(即偷针)缝技法,俗称“打趟”。包边缝和扣眼缝是我最擅长、也得到师傅夸赞最多的手法。这种针法往往用于衣物边缘和扣眼上,核心技巧在于“锁”,要求针脚密集、线斜交合勾连,旨在防止抛松布料的毛边散开。不论薄飘的衬衣,还是厚实的毛料冬装,经我手锁出来的扣眼,状如机打,美观耐用,不少村民至今记得我有一手麻利的针线活儿。

遗憾的是,还没来得及钻研车工,我就走向了新的岗位,不得不放弃学习缝纫技术。我哥依然执着地干着他的老本行。

到了上世纪90年代后期,和哥一样的乡间裁缝,遭遇商品经济的大浪淘沙,纷纷“跳槽”改行发展。

当时,裁缝岗位出现“收入偏低”迹象。源于打工潮到来,众多乡民北上南下、西行东进,腰包渐渐鼓起,裁缝师傅也跟着“眼红”起来。钱多了,村民的消费观念也自然发生变化,走出去的、带回来的,都呈现一派眼花缭乱“赶时髦”的着装态势。

社会开放,信息流通,人们已不再满足于四兜“中山装”、两兜“学生服”,不再满足于水桶腰身“直筒裤”、细短裤腿“吊八寸”,不再满足于粗布、涤卡、红洋纱,不再满足于严肃、结实和单调……

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像升温后的雪山冰湖,乡村的一切尽在悄悄地融化中。无数村民选择了市场,老小裁缝选择了转岗,为了走上富裕路,谁也不会抱怨谁。

终于有一天,哥改变了思路,跟随他的徒弟们一路踏上北漂的征程,而且,这一去就是连续十多年。此间,他用辛勤的汗水、不知疲倦的劳作,换来不菲的收益,保障一家人生活,供给儿女上学,辅助孩子们成家立业;家中还建起一栋宽敞的楼房,添置不少高档商品。祖母老人也随其生活三十年,直到百岁高龄寿终正寝。

世上没有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,也不会有一成不变的热门行业,唯有改革、创新、发展才能换来生机与活力。

一部乡间裁缝的“兴衰史”,足以让人欣喜,让人寻味,让人深思。正是这些小而快的“蒸发”,折射出我国世纪交替的历史进程,昭示出乡村农民对新事物的渴望和美好追求,彰显出党的富民政策为小康社会顺利实现所发挥的巨大能量。



作者简介: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学校文化研究会会员,宜昌市散文学会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,宜都市故事学会副主席。爱思考、爱练笔、爱摄影,探访美丽乡村、感悟百姓生活;部分作品散见报刊网媒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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