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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润宜都

拷问
发布日期:2024-12-24 来源:潘祖德 编辑:宜都融媒体


· 潘祖德


快到冬至节气,固家淌镇才见着白霜,就甭说降雪了。

不过,这样的天气还不算太冷,择个吉日举办婚庆喜事什么的还算合适不过。镇上的土财主、柑桔打蜡场的老板毛三正是这么规划的。老两口秋天已合计,待到农历冬月十八就给小儿子把婚事办喽。

固家淌地处江南,是一个高低起伏、地势优雅的沿江乡镇。这里盛产柑橘、茶叶,交通便利,文旅活跃。按照当地习俗,农户过事请客,最隆重的礼仪一般会放到活力四射的午间。少数客人因时间冲突也可能选在早晚前往贺喜。家宴或店庆的规格与待客之道基本相近。

一个好汉三个帮。办婚宴离不开三个关键部位的“精角儿”,跟戏班一样。支客司仪调席塞缝,后勤大厨配菜掌勺;好兄弟楚欣,是某企业资深会计,自然成为毛府过喜事收钱管账的不二人选。

说起账房先生,这差事看似轻松却责任重大,记账、收支、保管,还得熟识礼仪,多由深得主人信赖、有素养有威望的精明人士担当。这天上午十点,楚欣携妻带儿准时驾抵固家淌。一群打扮时尚、笑脸盈盈的帅哥美女,早已排成两行恭候路边,见有来宾便呼啦啦地摇起手掌形响板,像迎接总裁光临样齐呼:“欢迎欢迎,热烈欢迎!”

“毛总,送恭贺啊!”都是熟人,楚欣满脸堆笑拱手道喜。

毛三和老伴儿赶紧迎上,宾主双方握手寒暄,共同步入光彩照人的婚庆大棚。两妙龄女随后盘奉茶水和香烟。时光临届迎客点,稍事歇息的楚欣急忙进屋,主动向老板请示工作岗位、领受任务。

毛老板准备周全,郑重掏出一拉链皮包,里面放有空白账簿和两支中芯笔。女主人还特别交给楚欣用环保袋装好的数百个答谢红包,每包内置10元钞票。同时,毛三还将一写上友人名字的500元红包递给会计,说是大清早有朋友带来的贺礼,叮嘱他抽空在账册上落一笔。正聊间,算计坐头发席的首拨乡亲,一路谈笑送来祝福。

乡间藏富,大凡是个头儿,或者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,一旦家里有事请客,送钱的蹭饭的便会推进涌出。第一发席,不,准确地说应该是头几发桌席,往往会抢座,否则就要等大批客人吃过后才有机会轮到自己。那场面好生尴尬,前一桌客还叭叭正用着膳,身后又围满一大串。夏天特别难受,遮阳棚下散发各类热量,吃席的人淌着汗,等座的人也汗直淌,即便有风扇吹也强不到哪儿去。是留是走还真考验人,一些人掂量之后,干脆写个情账索然离开。

此时的楚欣已忙得不可开交。客人越来越多,夫妇俩分工合作,一个负责收钱点数、登记客账;一个专为写好账的客人发放红包,见名有份。总之,要确保名字与礼金数额无误、情账与红包个数统一。忙碌间,楚会计一时疏忽,竟把老板毛三事前给他的那个需要登记的人情忘了,非但没记账,还无意中将写有人名的礼包递给老婆。

楚妻不知情,瞄一眼红包上同样写着“百年好合”的金字,误以为就是个普通包包,没多想便顺手塞入装满红包的环保袋中待发。

约莫十一点钟,毛府门前已宾客云集。祝福的、问候的、鞭炮轰鸣的、管乐齐奏的,热闹声交织于耳,把整个祥和喜庆的气氛推向高潮。楚欣身边写情账的,也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一片,呈井喷态势。

“帮忙写五百,我叫权二柱。”

“跟我写两百,名字廖奎夫。”

“不好意思,我就写一百……”

楚会计一边忙着收钱写账,一边习惯地不停替老板道谢:“过细哒!”其妻坐在一旁紧盯账页,配合默契地为登记客人挨个递红包。

这些年,固家淌跟周边时风一致,人情就像物价总被悄然推高,而且涨势明显,既无标准也不太温和。一般随份子钱都在百元以上,往往还整百整百地飙升。才一个多小时,账本已写了整三页70多个名字,不过遇到情礼100元的还是头一个。不经意间,楚欣微笑望了一眼,这个有点难乎为情的老头报了名字,接过红包退离人群。

老头刚一出去,下一个客人捏着三百元的票面靠近一步。写完账收了红包,他却并未急于走开,而是指着账目善意地提醒楚会计:

“刚才的客你写错了,大写一百记成了伍佰。”真是笔误,楚欣暗吃一惊,立刻将大写钱数纠正过来,下面的小写并没出错。

二十分钟后,婚棚十多桌酒席已坐满食客。还有的客人时间安排充裕,早早扎进毛家宽敞的楼房临时起兴娱乐,等候人少的时机再入席进餐。单独设在室内的记账处,仍是来来往往、人员密集。

冬日午阳,能带来一天最为满足的温暖。紧靠红色喜棚的西端,大锅猛火灶正呼呼冒着烈烈火焰,厨师颠勺翻炒忙个不停。一帮勤杂工动作井然,切菜的、刷盘的、上酒水的,一样不落。嗅着油香,观着冒气的蒸锅,还有厨案盛盘的佳肴,食欲正旺的客们不禁垂涎。楚欣两口子见登记的来客渐少,也就收拾账簿想瞅空先美餐一顿。

“账房会计,请帮我补上一百!”就在楚会计动身出去的时候,遇上半小时前上过情、还误将一百写成五百的那位老头,他姓华。楚欣二话不说,退回屋在小方桌上展开账本,对原本改过一次的华某的礼金,郑重地再画上一道圈,另在一侧更新为大写贰佰元,小写数据同步修改。或许觉得奇怪,或许觉得可爱,楚会计望着额头冒汗的华老,心里掠过一丝笑意。后悔情礼写少,自己追补金额虽不体面倒也情理之中。合上账本楚欣并未多想,也不存在多想的理由,倒是抬头望见出去的老头没有回到席间,而是沿大道径直离开喜宴现场。

婚礼后马上开席,老头落座这么久干吗匆匆离开?他是何方客人,难道有什么急事,还是另有隐情?想着想着,楚欣忽然提示老婆,让她把事先装有500元现金的红包给他登记。老婆一愣,反问道:“红包?什么五百元红包?”楚会计赶忙解释,记账前递给妻的那个包儿,里面装的不是十块钱,而是老板交给他记账的五百块人情。

糟糕!楚夫人陡然胀头,感觉异常紧张。她立即翻遍环保袋剩下的所有红包,怎么也见不着那个写有名字的包儿。楚欣冷静,自责疏忽大意,怨不着妻,当务之急是查明包包去向。他安慰老婆别急,启发她细致回顾每一个细节,比如最先放进袋子没有、塞在袋子的哪一处、又可能是什么时候被取出来、递给了谁?像过电影一样。

经这么一提醒,妻子似乎有了些眉目。全是忙中出的错,老公当时在遇上一群人嚷嚷时,下意识将红包塞给了自己。妻回想,接过红包也没细瞧,就当作普通包包习惯性放入环保袋的右侧边角,这很清楚。因为包包点过数,不用担心多一个少一个的,问题是没曾想里面装有这么多钱……至于给了谁嘛,思路好像也不大清晰了。

“咦,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误给了刚才补账的老头?我怎么有这种直觉呢……!”楚欣妻突然问道。她联想当时的手感的确不同,包包厚实一点,只是毫不知情背封上还写有名字,对,就是这个!

“有这么巧?”楚欣会意一笑,接着宽慰妻,“放心,不当得利是得不到的。待我想想再说,先让子弹飞一会吧……”

一向稳重的楚会计,内心翻江倒海也叫人觉察不出。

很快,他们摸清华老头的底细。原来,这老汉是外乡人,有浇铸铜器、铝制品类的手艺,自称祖传,还曾描述过一些娃娃们感兴趣的学艺故事。十年前,他在镇尾租住一间小屋,门口挂起一块“华氏铜匠铺”的招牌,生意也还做得不赖。师傅的形象有些刁钻,但从不油嘴滑舌,相反给方圆数里的民众留下厚道、艺精,只是不擅表达的憨朴表象。很多户来这里请他修过破壶、补过损盆什么的,有的还送一些碎铜、旧铝,请华师傅翻砂浇注成模子型样的新茶壶、新鼎锅。当然,老华也有心机、有情商,他诚爱交友,时不时参加些朋友聚餐,或在周边送点人情。他懂得,认识的人多了,小店才会红火。

如此厚道且有民意基础之人,怎会是占便宜的“小人”,莫非错怪了老头,抑或老实人偶犯糊涂?楚欣揣着疑问,趁傍晚客少暂无等候写账的间隙,循着别人指点的位置前去铜匠铺一探究竟。

其时,华氏铜匠铺敞开着,加工炉微微冒着青烟,看上去稍早的时候干过活。此刻,老头正在相邻的货店同几个朋友玩花牌。楚欣站在他的对面,店主以为是过路人买货的,便弱弱问道:

“想买点什么吗?”问话间,其他人不经意抬头瞟了楚欣一眼,唯有华铜匠一本正经忙着整理手中的牌,呈现皱眉沉思状。

“不买,我是找华师傅有点事。”楚欣微笑道。

“哦,那就稍等片刻,待他歇请的时候有空。”

“没事,你们先玩!”一切自然,楚会计心态平和。

楚欣懂点心理学。他故意选在老华对面看牌局,一方面静观对方表情,另一方面能顾及他的颜面,更重要的是还得给嫌疑方适当增加点心理压力。再说老铜匠也并非吃素的,他那秃头呈古铜色,额上布满一道道沧桑的皱纹,略用劲能夹住针线的那种;头顶微尖如反扣的蚌壳显得光亮,看上去蚊子趴着也会打滑。丝丝迹象似乎暗示着楚欣,此人非同一般,正面强攻可能上不去,若要突破先得迂回。

按照娱乐前约定,几个牌友不论谁和牌(黄牌除外),一律采用“转庄”形式自然循环。转眼轮到华老头歇请(即轮空之意),楚欣冲着老头打个招呼:“华师傅出来一下,有点事想跟您商量。”

“说吧,什么事?”铜匠耷拉着眼皮,抽身走向自己的铺子。

“乡里乡亲的,过来找您是什么缘故,您应该知道吧?”

“我哪晓得,你直说,我还有事要忙!”老头边说边扯起风箱。

“那我就说了,今天您去毛三家里送情了,是吧?”

“对啊。”

“您开始送一百,后来又追加了一百,是吧?”

“嗯,不错。”

“给您的红包打开没有?”楚会计直奔主题。

“没看过,怎么了?”铜匠故作镇定反问道。

“那您拿出来看看,有没有弄错啊?”楚欣追问。

“什么意思?红包扔了,过去送情的红包我扔了许多。”

“没看里面的回扣,就把红包扔了?跟我开玩笑吧!”

楚欣心中有数,这老头十有八九是在撒谎,想极力否认事实却又谎技不高。他暗自一笑,再有钱也不至懒得打开就扔了手里的红包;要真是这样有悖常理,那此人不是富翁大款就是十足的傻蛋。

沉默的光头铜匠,不看楚欣也不说话,只顾盲目地拉着风箱,让蓝色的炉火忘情地舔着锅底,也不知他想加工一道什么物件。

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,楚欣调整谈话策略,采用迂回攻势,跟华铜匠坦诚交流。他说:“我们都是毛三的朋友,相识在今天算是有缘。就跟您当初来到镇上一样,通过点点滴滴的细节打磨,才赢得现在这么好的名声,要是质量有问题,比如铜炊壶掺假,行家通过观色、称重、嗅味或者用磁铁测试,一旦识别那可就亏大啦,不划算。”

老师傅沉默不语。楚欣旁若无人继续闲聊,且话隐深意。

“过去还听老人家说,铜匠师傅能立足脚,靠的是艺高而且人品好。比方浇铸一件铜器,会将多余的碎铜或铜粒收好,等客户取货时一并归还。如果客户不要,师傅还会过秤,根据剩铜多少在加工费上打点折扣……”说着说着,楚欣还开起玩笑来,“老师傅也应该是艺品人品‘双高’啊,客户该不会把华老头喊成‘老滑头’吧!”

“别在这整些没用的,我明白意思,你说红包弄错凭什么?”楚欣亮敞着,他已觉察到铜匠内心深处的“坚冰”已开始融化。

“师傅,这就不用质疑啦,雪亮工程到处装有监控,每个人的言行都被妥妥记录,而且还保留很久。你说没拿错红包,又不能掏出来自证清白,还称连红包没有看就扔了,这要是在派出所连警察叔叔也不会信啊……”楚欣不停开导。铜匠立在风箱前有些焦虑不安。

楚欣趁热打铁:“明人不说暗话,这事发生也不全怪师傅,都因本人错在先,要是事前我记了账,或者跟老婆明确交代,都不会出现这档差错。”再瞅老华沉默的神情,会计知道该是给他搬“梯子”下台的时候了,“师傅好说好散,我俩无冤无仇,这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,现在仅是你知我知,如果您退还红包,我可以买包烟来酬谢;要是不退这事就闹大了,法律上这笔钱算‘不当得利’……”

知错不改必将心虚,况且铜匠是生意人也是明白人。既然对方已点中要穴,自己今后还得在镇上混,又想想前后矛盾苍白无力的辩解。铜匠咬咬牙重新握紧风箱的手柄,随后转身问:“退,怎么退?”他腾出一只手从衣兜里掏出四百块钱,沮丧地说:“就这些了!”

楚欣明白老头的难处,接过话头表示:“这好办,只要没落入自己的腰包,大不了再改一次情账,还原到您最先的一百元!”

双方终于达成一致。华老头不再犹豫把钱退给了楚欣。

楚会计离开。一切归于平静,像屋旁池塘里的水面。

铜匠继续拉起他的风箱。旺盛的炉火重新烤亮华师傅的面庞,呼呼的助燃声,仿佛在继续叩问他那颗本已内省的心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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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学校文化研究会会员,宜昌市作家协会、宜昌市散文学会会员,宜昌市职工阅读与文学创作“金书签”优秀会员。宜都市故事学会执行主席。作品散见报刊网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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